[創作] 誠實路邊攤

相信大家都跟我有一樣的感覺，那就是便當的價格一直在漲，本來不到一百元就能買到許多口味的便當，現在許多便當都飆到一百以上，其中最頂級的大雞腿便當甚至飆到快兩百元了。

我每天午休都會離開公司去買便當來吃，但最近越來越高漲的便當價格，讓我的選擇也開始變少了，還好公司位在密集的商業大樓區，附近除了便當店之外，還有許多流動式的便當攤車，這些攤車的便當也很好吃，重點是他們沒有店面的租金壓力、便當價格相對便宜，因此成為我的最新選擇。

最後，在便當店跟便當攤車的激烈競爭中，我終於找到了一間便宜又好吃的便當攤車。

那台攤車固定會出現在一棟舊大樓前，有各種口味的便當，香腸、滷排骨、炸雞腿都有，價格都是六十元，這根本是不可思議的佛心價格，而且他不只主菜好吃，連配菜都是一流水準，甚至讓我覺得白飯太少了不夠配。

奇怪的是，攤車並沒有人在顧，車上放的除了便當外，旁邊還有一個箱子，箱子上貼著一張告示，寫著：「誠實便當，拿取您喜歡的口味後，請把錢放在箱子裡，謝謝。」

在這個時代，無人商店已經不稀奇了，但這樣賣便當的我還是第一次見，老闆就不怕有人拿了不付錢嗎？

除了這點外，我還有另一個擔心的地方，那就是這間攤車的地點。

若不是為了買他的便當，我平時根本不想接近這棟大樓，因為這棟外表陰森的舊大樓正是當地知名的墜樓景點，經常能看到有人從這棟大樓一躍而下的新聞，光是今年就跳了五個。

而誠實便當攤的地點，就在這棟舊大樓前面。

雖然每次接近時心裡還是會毛毛的，但為了他的便當，我每天中午還是會過來買，並誠實地把錢放進箱子裡。

******

那天中午，我忙到比較晚才出去買便當，當我離開公司的時候，其他同事都在外面吃飽了，正陸續回到公司。

拜託，希望還來得及，希望那間便當還沒賣完……我一邊在心裡祈禱，一邊趕往誠實便當攤。

等我到了那裡一看，剛好看到一個身影正在收拾攤車，我急忙湊上去問：「請問還有便當嗎？」

對方似乎被我嚇到了，他先是全身劇烈一抖，接著才慢慢轉過身來，用驚慌失措的眼神看著我。

那是一名樣貌斯文、看起來二十多歲的年輕男生，意識到我是客人後，他馬上從攤車裡拿出一個便當，用帶著顫抖的膽怯聲音說：「還……還有一個……」

「那這個我要了，謝謝。」

「六……六十……」

付錢的時候，那男生全程都低著臉不敢跟我四目相對，連拿便當的動作都畏畏縮縮的，搞得好像我不是來買便當，而是來收保護費的，不是吧？我的臉看起來有那麼可怕嗎？

接過便當後，我問：「你是老闆嗎？」

那男生沒說話，只是輕輕點頭。

我指向箱子上的告示，好奇地問：「我從以前就想問了，你這樣子賣便當，都不怕有人沒付錢嗎？」

男生吞下一口唾液，費了一番力氣才開口說道：「我很害怕……跟人……說……」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聲，我必須把耳朵靠過去才聽得懂他說什麼。

「我……害怕……說話……所以只能……這樣……」

經過一番努力解讀，我終於聽出他話中的意思，也問到了他的名字。

他叫小洋，是誠實便當的老闆兼廚師，每個便當都是他親手做的，他不擅常跟別人溝通對話，有極度嚴重的社交恐懼症，但他非常喜歡做菜，料理就是他跟其他人溝通的唯一方式，因此他想到了誠實便當的作法，這樣既不用跟別人互動，也可以賣便當來賺錢。

「原來是這樣，別擔心，我懂。」我盡量把聲音讓軟，不要讓他感到壓力，接著說：「但這樣的話，你不怕有人沒付錢就把便當拿走嗎？」

「我……我相信大家……如果真的好吃……大家一定會付錢……」

他開始把箱子裡的錢拿出來收進包包裡，我不知道他應該要賺到多少，但就我的感覺上來看，便當全賣完絕對不止這些錢而已。

小洋收好攤車準備要走時，他像突然想到某件事情，轉身朝大樓的柱子走。

這時我才注意到柱子旁擺著一個插香的便當，小洋畢恭畢敬地雙手合十，朝空中一拜後才把便當收起來。

我問：「那便當是做什麼的？」

「是供俸給……死在這裡……的人……」

小洋斷斷續續說了好幾段，簡單來說，就是他也知道這棟大樓發生的事情，但這附近的攤車競爭激烈，他不想跟別人爭，只能選這個唯一空著的位置，而每天擺好攤車後，他都會先在柱子旁放一個便當，獻給在這裡墜樓的死者。

「如果……他們也覺得好吃……就會保佑我吧……」

看到小洋那溫柔的神情，我當下就做出決定，就是未來無論刮風下雨，我都要繼續支持他的便當。

******

因為我每天都買小洋的便當回辦公室吃，許多同事紛紛來問我這是在哪裡買的，看起來怎麼特別好吃？

我也不隱瞞，把小洋的誠實便當推薦給他們，讓許多同事都變成了客人，其中也包含了我的主管。

我主管是個五十多歲的中年男子，他是那種典型的權威式主管，喜歡把軍隊的那一套帶來管理下屬，動怒時罵起人來絕不客氣，還是個一毛不拔的鐵公雞，只要有人願意出錢，他就絕對不會請客。

對高層來說，他或許是個好員工，但在我們眼裡，他卻不是一個好的主管跟長輩。

主管平常都是自己一個人吃飯，今天他卻問我要去哪裡吃，然後執意跟我一起去買便當。

到了小洋的便當攤後，一想到主管平時的為人，我突然有不好的預感，果然，他拿了一個便當，卻只在箱子裡放了五十元。

「主管，一個便當是六十喔。」

我好心提醒他，他卻大言不慚地說：「我身上零錢剛好不夠，反正就先試吃看看，好吃的話我再繼續買，而且這裡又沒監視器，你怕什麼？」

從那一刻開始，我就後悔帶主管來小洋的便當攤了，主管很快愛上小洋便當的味道，變成了常客，但他從來沒有誠實付過錢。

有一次我還看到他拿兩個便當，卻只放了一個便當的錢，我好幾次要提醒他，他卻用各種理由反擊回來：「我就不習慣帶零錢，下次再補吧！」「你這麼愛當老實人，不然你先幫我出好了！」

小洋的便當攤證明了，不是每個人都是誠實的，除了主管外，我還看過一個大嬸拿袋子一口氣裝好幾個便當，卻像施捨乞丐一樣只丟了十元，然後坐上旁邊的進口車揚長而去。

我怎麼想都想不透，主管跟那個大嬸都比我有錢，他們為什麼不誠實付錢呢？

而且這都是我剛好在場目擊到的時候，我沒看到的時候，一定有更多人這麼做。

只要製作出美味的便當，大家就會付錢，這是小洋的初衷。

但現實中，我只看到一堆人在踐踏自己的道德。

雖然早知道會有這種事情，但看到他們貪小便宜後還洋洋得意的嘴臉，我真的很難相信，這些人真的跟我們一樣是人類嗎？

******

這天的工作比較忙，我午休時仍趕著工作，主管則是第一時間就離開辦公室了。

他應該又跑去小洋的便當攤了吧，一想到這點，我就自責地嘆了口氣，那天實在不該帶他去買便當的。

好不容易把工作趕到一個段落，我才終於離開公司去買便當，奇怪的是，我出門時，主管還沒回到辦公室，他平常都是買完後就跑回來吹冷氣的。

來到小洋的便當攤後，我終於知道主管為什麼還沒回來了，因為他還待在小洋的便當攤前沒有離開。

而且不只他一個人，有好幾人駐足在小洋的便當攤前，除了主管外，還有那個開進口車的大嬸，以及一些我沒看過的人，男女老少都有。

他們全都站在便當攤前，每個人做出一樣的動作，集體抬頭往上望，不知道在看些什麼。

我站到主管旁邊，跟著他們一起往上看，卻只看到高聳的樓頂，其他什麼都沒有。

「主管，你們在看什麼啊？」

我問，主管卻沒有回應，只是睜大眼睛，像石化一樣盯著天空。

緊接著，我聽到了某種聲音。

啪、啪、咚、咚……聽起來像是溼透的抹布或是超大顆的西瓜從高處摔落到地上的聲音。

我還不知道那是什麼聲音，主管跟其他站著的人突然一起發出了尖叫，同時一起朝旁邊閃躲，像是在躲避空中掉落的物體。

場面變得極度混亂，只有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因為我根本什麼都沒看到啊。

「對不起、對不起！」「這些還給你就是了！不要過來！」

那些人大呼小叫，開始從皮包裡拿錢放進攤車上的箱子裡，然後落荒而逃。

主管也是，他從皮夾拿出好幾張千元大鈔放進箱子，用快哭出來的聲音求饒著：「對不起！這些都給你們！放過我吧！」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直到我瞄向大樓的落地窗玻璃，才看到了「他們」的存在。

在玻璃的倒影上，除了四處逃跑的人外，還有好幾個現實中並不存在的人影。

那些人陸續從空中摔到地面上，他們的頭顱凹陷、四肢扭曲，全身都是血跡，顯然不是活人。

他們從地上站起來後，像是在守護什麼似的，一起圍繞在小洋的攤車旁邊。

我呆了幾秒後才意識到，他們都是在這裡墜樓的死者。

主管跟其他人都逃走後，我上前去看了一下箱子，發現裡面的金額相當可觀，平常是看不到千元鈔票的，今天卻出現了好幾十張。

大約十分鐘後，小洋出現來收攤車，看到箱子裡有這麼多錢時，他也嚇到了。

「怎麼……這麼多……」

小洋不敢置信地拿起箱子，表情就像在作夢一樣。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跟小洋解釋，只能說：「或許是今天誠實的客人特別多吧。」

小洋低頭看著箱子裡的鈔票，他壓抑著情緒，眼淚卻已經飆了出來：「有這些錢……就能撐下去了……」

我聽出他語氣裡的不對勁，便問他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小洋咬住嘴唇沉默了一會兒，決定跟我說出真相。

原來擺攤的這段時間，誠實便當根本沒賺錢，雖然每天的便當都賣光了，但應收到的錢跟便當數量沒有一天是對上的，不要說賺錢了，連成本都沒回收，小洋他每天早起備料、做便當，卻連生活都快撐不下去。

昨天深夜，他曾經走進這棟大樓，站在樓頂上想結束自己的生命。

「可是……走到樓頂時……我聽到好多聲音……他們說我的便當很好吃……那個時候我改變了想法，我還是想繼續做料理給大家吃。」

聽小洋這麼說，我隨即轉頭看向供俸在柱子旁的便當，那一瞬間，我明白了。

那些墜樓的死者，是他們幫了小洋。

那些死者，他們因為不同的原因來到這棟大樓結束自己的生命，他們的靈魂也跟著被困在這裡。

他們在這裡看著買便當的客人來來去去，他們記得每個客人的臉，知道哪些是誠實的客人、哪些是貪小便宜的客人。

昨天深夜，當小洋來到頂樓也打算往下跳時，一定也是他們把小洋拉了回來，因為小洋每天都會供俸便當給他們，他們跟我一樣，都愛上了小洋的料理。

接著，他們決定幫助小洋，把錢從不誠實的客人身上收回來。

剛才跟主管一起站著的，就是那些不誠實的客人。

他們的做法很簡單，只要讓其中一個人抬頭，其他人就會因為好奇而跟著抬頭。

誠實的人抬頭時，什麼都不會看到。

而不誠實的人只要抬頭，就會在空中看到死狀悽慘的死者，然後全身無法動彈。

等不誠實的客人都到了之後，死者們再一起合作，集體表演恐怖的跳樓秀，讓那些不誠實的人因為愧疚跟恐懼而把欠的錢都交出來。

對付那些不誠實的人，只有這樣直接的手段才有效。

小洋把錢收好後，他來到供俸的便當前，閉上雙眼、雙手合十，虔誠地朝空中一拜。

我轉過頭，看向大樓的落地窗玻璃。

倒影中，那些模樣恐怖的死者就站在我身後，但我卻一點都不害怕。

雖然我們身處不同世界，但我知道，在支持小洋的便當這件事上，我們都是同一陣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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