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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創] 鉛筆.第二章

看板: BB-Love

作者: itoyukiya (伊藤雪彥)

標題: [自創] 鉛筆.第二章

時間: Fri Oct 17 23:01:41 2025




遺失了父親後,畢鵮和兩位媽媽一起生活。


  一位是母親,另一位是姨婆;她們有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美麗年輕的生命自由奔放

,樸實年長的靈魂紮根於地。畢鵮夾在中間,仍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裡塑型。


  母親扛不住單親家庭的責任,打電話回娘家懇求支援。電話裡,她的言語被哭音浸透

,缺乏自信:「姨姨,我太累了……」畢鵮難得聽見母親示弱。母親示弱時和父親不一樣

。父親難過時,眼睛會不停地流水;而母親一滴水也沒有,僅有聲音淒淒涼涼飄過話筒,

本人則妝容精緻,臉上毫無波動。


  外婆早已過世,母親娘家僅剩終生未嫁、沒有結婚的姨婆還活著。深深愛著自家姊妹

的獨居女人,那種愛會連對方留在世界上的血脈一起包容。


  接到電話幾天後,姨婆拎著小包出現。她站在玄關,灰髮因為長時間坐車而有些散亂

。姑婆極瘦,背很直,鳥爪般的細手摸了摸畢鵮的頭,然後對母親說:「我來顧他。」


  姨婆有灰鴿色的髮絲,起床得早。起床後第一件事就是抹一點油梳髮,畢鵮總覺得自

己看見一隻瘦瘦的鴿子在整理羽毛。姨婆習慣將頭髮盤成後腦勺小小的髻,以髮簪固定。

那支髮簪是外婆小時候送她的禮物,樣式簡單,簪頭黏有透明彈珠充作寶石。彈珠曾掉下

過幾次,姨婆珍惜地將它撿回來黏好。


  姨婆的世界很小。


  行走路線僅有陽台洗衣、廚房煮飯、附近市場買菜與學校接送小孩。她不需要更多,

也不渴望更多。她的生活是固定的軌道,日復一日,穩定恆常。她把一切整理得井井有條

。畢鵮的便當、制服、家長聯絡簿,全都由那雙手照料。便當營養均衡,制服洗淨熨過。

聯絡簿上的簽名工整認真,有時還會留言給班導師。


  或許是自己沒生過小孩吧。姨婆怕出什麼問題,顧畢鵮顧得很緊。上學從來沒有遲到

,而放學時,畢鵮遠遠就可以看到姨婆撐著陽傘站在校門口等他,瘦瘦挺挺,在熙攘的人

群中為他指引方向。


  姨婆會伸出皺巴巴的鳥爪手,接過他的書包,柔聲問:「小鉛筆今天過得好嗎?回家

想忙什麼?」


  大多時候,畢鵮會給她類似的答案:「寫完作業想修理東西!」


  姨婆笑了:「順便修修我這副老骨頭。」


  畢鵮用手指假裝扳手在她背上轉一轉,戳一戳。姨婆笑得前仰後合,笑聲單純無憂,

與她拘謹的外表形成微妙的反差。暖暖的熱流從笑聲滲透到畢鵮心中,他暫時忘記自己遺

失父親的事實。


  他能確定自己被需要。


  在這個家,畢鵮不再被遺棄,也不再讓媽媽疲累。至少姨婆需要他修理骨頭,他能讓

姨婆哈哈大笑。



  媽媽的世界很大。


  很多人想約她。她回到家時,香水與煙味混在一起,說話總是有些跳躍,思緒還留在

腦殼外面。她會換下高跟鞋,赤腳走在地板上,留下一串香水的痕跡。偶爾問姨婆:「姨

姨,鉛筆今天有沒有乖?」


  畢鵮一直都很乖。


  如果她心情夠好,還會問畢鵮:「想不想吃點心?」


  當然,她不會坐下來陪畢鵮吃。她會塞一張鈔票到畢鵮手上,笑著說:「你自己去買

,媽媽等一下要出門。」


  然而現在是晚上十一點。

  她可能忘了畢鵮才國小二年級。


  畢鵮習慣了。

  他撐著不睡,只為了看一看回家的母親,畢竟他們見面的時間很少。他蜷縮在沙發上

,眼皮沉重,執意強撐。出門前的母親照鏡子。她塗唇膏、噴香水,轉身一圈,裙擺翩翩

。她散發光輝,那光輝亮到畢鵮看不清自己有沒有在裡面。


  國小畢業典禮那天,媽媽終於走進學校。


  陽光從她的捲髮間灑下,落在深V領洋裝的雪乳上。她穿一條紅色連衣裙,腰間繫著

細皮帶,整個人像是從雜誌裡走出來。男同學們全都倒抽一口氣:「你媽好辣!」大家讚

嘆著,羨慕又嫉妒。


  畢鵮有點驕傲。

  在母親面前抬頭挺胸,真是美好的感覺。

  

  手裡拿著好幾張獎狀,還當上班長,畢鵮沒有虛度國小的時光。


  姨婆幫母子倆拍合照的時候,母親在閃光燈亮起的前一秒問:「你覺得自己可以照顧

自己了嗎?」


  畢鵮呆住了。他其實沒什麼把握,因為他還小。問題來得太突然,他沒辦法細想。那

時他還不知道,這個回答有多重要。


  「應該可以。」



  裝有快樂回憶的畢業照被姨婆裝進木框,放在客廳櫃子上。旁邊是唯一沒被父親摔碎

的全家福。兩張照片並列,平行時空在此交會,接著背道而馳。


  典禮隔天,母親也遺失了。畢鵮拚了命地翻遍家裡,往地板隙縫去找,沒找到任何紙

條或信。沒有道別,沒有解釋,母親衣櫃空了一半,殘留的香水味逐漸消散。姨婆默默將

母親留下的衣服收進儲藏室,畢鵮不敢多問,他與姨婆之間有一種默契。不提會讓彼此痛

苦的事情。電話偶爾響起,總是簡短:「錢匯進去了。」


  「知道。」姨婆掛上電話,繼續做她的家務。


  畢鵮沒有哭。

  這次也沒有愚蠢地喊著「媽媽、媽媽」去到處亂找。


  他開始深夜溜去客廳,看著那兩張照片直到睡著。他與父親沒什麼特別好的回憶,但

他仍然想念;與母親更加陌生,但他也想念。正因為他們不在,才更加猜測。如果他們在

,能不能重新組合成一個更好的家?


  現在的日子並不壞。姨婆給他的關注,比父母給他的多得多。可他仍覺得自己像一隻

被擰緊後忘記玩的發條玩具,內部的彈簧慢慢鬆開。他一點一點崩解,他在漏沙,被掏空


  遺失讓他萬分苦悶。


  畢鵮開始修理更多東西。姨婆的收音機、文具用品、歪掉的衣架。能修好什麼,心底

那股隱隱作痛就會暫時停止。廢棄物在他手中重獲新生,給他一種虛幻的控制感。彷彿修

好足夠多的東西,就能填補好自己的漏洞。


  姨婆靜靜看著他修理。


  「別老修別人的東西。」姨婆心疼地拍拍他的肩膀:「自己也要修一修。」


  畢鵮總是淡淡回答:「我還沒壞呢。」


  他真的沒壞,只是一直在鬆動。

  那些修理好的東西,終有一天齒輪會再度卡住。

  畢鵮慢慢磨損著,沒有完全崩裂而已。


  到了國中,畢鵮最期待每週一次的社團活動。社課裡有更多需要他修理的物件。壞掉

的方式五花八門。沈毅也在。老是弄壞東西的男孩,經常坐在畢鵮旁邊。


  那天畢鵮正在幫女同學修自動鉛筆,忽然聽到喀一聲。坐在對面的沈毅面色不善,手

裡拿著被分解的圓規,金屬部件散落在桌面,針尖閃著冷光。


  「你怎麼把它拆了?」畢鵮問,表情有些無奈。


  沈毅透過額前過長的瀏海盯著他,將殘骸推過去:「先幫我修。」


  沈毅是個古怪的傢伙,有辦法讓周遭所有人都不自在。容貌俊秀也無濟於事,他仍讓

人不想接近。或許問題出在眼神!那實在不是一雙友善的眼睛。況且他手上的東西經常壞

掉。


  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沈毅把錄音帶的磁帶全拉出來,黑黝黝地蜷在桌面,化作一團無

聲的腸子,推到畢鵮面前。畢鵮掂了掂那殘留餘溫的塑膠殼。磁帶被拉得長長的,糾纏在

一起,理也理不清。


  「修得好嗎?」沈毅挑釁似地問。


  畢鵮臭美地比了一個OK,將亂麻一樣的磁帶,一圈一圈,重新繞回小小的匣子裡。沈

毅沒有錯過任何一秒。目光瀲瀲,棲息在畢鵮的手上。


  沈毅負責敲出裂痕,畢鵮負責將殘骸拼回看似完好的模樣,用耐心引導它們回到殼中

,撫平線條。這是沈毅獨特的陪伴方式。以毀滅為起點。


  社團的女同學們無法理解。她們覺得沈毅陰沉,令人不安。她們曾試圖坐在畢鵮旁邊

,聊幾句閒話。沈毅走過來,不聲不響攥住椅背,連人帶椅子拖開。椅腳在地上刮出難聽

的噪音,劃破教室裡的和平。他力氣大得駭人,女孩們尖叫、罵他沒禮貌,他當沒聽見。

看都不看一眼。畢鵮身旁那一小片天地,被沈毅用蠻橫重劃疆界。


  女同學們都討厭沈毅,討厭他用陰陽怪氣的表情觀察她們喜愛的社長。

  她們竊竊私語:「真是個怪胎。」「鉛筆,別再理他。」


  畢鵮聽著,但沒有聽進去。他耳道湓著一層記憶的水。自從遺失了父親之後,畢鵮就

一直沉在水底。從父親眼中流出的水,以及五歲時自己眼中流出的水,瀠洄成濤,將靈魂

醃漬成鹹澀的基調。


  唯一伸出援手的,是沈毅的母親。那時她在公園施捨了一個擁抱,於他整個人碎裂前

,給了最後的封黏。如果沒有那一個擁抱,他大概會發狂,在公園尖叫、慟哭。擁抱的觸

感溫溫軟軟,在他後來許多孤寂的日子裡,反覆被記起。那是他最驚懼的時候,她給他買

了吃食,送他回家,把他從迷途裡領了回來。


  這份恩情,終究要還。如今便欠在沈毅身上。


  沈毅一次次地毀壞,他一次次地修補。有時畢鵮抬眼,撞見沈毅的目光,便猜想,這

是不是另一種形式的憐憫?用這些物件吊住他一口氣,讓他覺得自己還有用,不至於立刻

崩潰?



  畢鵮將圓規收過來,優先修理。


  不知不覺就想起母親離開前問的那句話:「你覺得自己可以照顧自己了嗎?」


  「我還在學。」他情不自禁喃喃。


  我還在學如何照顧自己。

  我還在學如何不被遺棄的痛苦壓垮。


  我真的還不行。

  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可以。


  圓規的細針閃著冷光,畢鵮把它鎖緊。沈毅不知道聽見了沒有?

  他把修好的圓規遞回去。


  沈毅不接,手一偏,徑直握住畢鵮拿著圓規的手背,握了很久。那隻手很熱,與石膏

般的膚色形成詭譎的對比。畢鵮被慢慢捏成雨淋過的泥塑。從被握住的地方,一點點地酥

軟、剝落、瀕臨潰散。漸漸地,他又感到脆化,從被觸碰的肌膚開始,手臂到眼珠都轉化

成哥窯瓷器,佈滿無形的裂紋。


  那隻手像是在護住理智的型態,不讓他真的碎掉。


  應該沒有更多的東西可以遺失了吧?父親、母親、家的殼子,早都空了。如今他修著

東西,修著自己。能吃能笑,不過心情灰濛濛的。身邊有灶火般的姨婆,和鬼火般的沈毅

。修修補補,拆拆毀毀,兩個孩子扭曲地處著。


  他們處到了畢業,在發霉的青春中,長成一種共生共滅。



  陽光燦爛的畢業典禮。

  學生一批批走上去領獎、鞠躬、拍照。操場宛如烤爐,熱浪把氣味都攪在一起。畢鵮

手上握著證書和獎狀,別著畢業生代表的紅花。他知道自己看起來很得體。成績好、行為

良好、受老師喜歡。好幾批同學搶著和他拍照,一切都應該是圓滿的,唯獨胸口空落落的


  沈毅等在不遠處,身形挺拔,那張臉仍舊平靜。一雙眼在陽光下閃著寒寒的光。沒有

人靠近他,連班級大合照都沒人來叫。


  他們原本約好要一起去吃冰。


  畢鵮鼓起勇氣走過去,在吵雜的人群中喊:「沈毅!」

  其實他根本不需要呼喚。

  沈毅的目光從來沒有從他身上移開過。


  「畢業快樂!」畢鵮真誠地祝福他:「要一起拍照嗎?」


  沈毅嗯了一聲充作回應。

  他們個頭差不多高,挨在一起自拍時很方便,不用彎腰。


  沈毅勉強朝鏡頭擠了一個歪斜的微笑。


  「三年了,你社課都坐在我旁邊。」

  畢鵮聲音有點抖,他沒打算今天問,但忍了太久:「你是不是一直都在可憐我?」


  「我從來沒有可憐過你。」沈毅平淡地說。


  畢鵮鬆了一口氣。


  沈毅繼續說:「你不需要。」


  「不需要?」


  「你從小就夠可憐,不需要我再用同情讓你更可憐。」


  畢鵮聽不太懂。

  喉管裡有什麼梗著,委屈、羞恥、惱怒全擠上來。


  「你什麼意思?」


  「就這個意思。」沈毅仍舊冷靜,「我不說謊。」


  於是畢鵮的拳頭就出去了。

  

  沈毅沒有閃,也沒有回擊。正面挨了一拳。鼻孔邊緣流下一條細細的紅。兩人相對無

言。沈毅的睫毛下,那雙陰森森的眼睛閃著光。


  「挨打的是我,你為什麼哭?」沈毅問。


  「我沒有。」


  「你有。」


  「我沒有!」畢鵮用手背胡亂抹臉:「我說了我沒有!」他又衝上去,一拳一拳砸在

沈毅的臉上。拳頭落在眼眶的觸感,混著沈毅的喘息。兩人翻倒在地,畢鵮騎在他腰上,

發了好大一通脾氣。


  「幸好你都不念書!」他邊哭邊吼:「我們會上不同高中!以後你再也不用花三年來

看一個可憐的人!我要把你刪除掉!忘得一乾二淨!」


  沈毅原本只是躺著,眼神涼涼地盯著他。聽到「一乾二淨」那幾個字時,他忽然整張

臉都猙獰了。他一把抓住畢鵮的左手。畢鵮沒防備,嘎吱一聲,劇痛順著小指竄上整條手

臂。


  「啊——!」


  指骨被生生折凹。


  沈毅呼吸粗重,滿臉瘀腫、齒縫滲血,仍死命抓著畢鵮,不讓他抽身。兩人揪成一團

發抖,彷彿要用眼神把對方刺出血。旁邊女同學尖叫,衝過來拍打沈毅,想拉開兩人。等

姨婆和沈毅的母親趕到時,他們還卡作一團。


  沈毅坐在地上,鼻血未止,臉上斑駁青紫,抿著嘴不說話。畢鵮跨坐在他身上,小指

彎成詭異角度,眼裡的水還在掉,沒哭聲,只是不停流。


  「發生什麼事?你們不是最要好的朋友嗎?」姨婆著急地問。


  兩個木頭人不肯說話。

  沈毅的母親蹲下,用手帕擦孩子的血。她臉色慌亂蒼白。沈毅別過頭,不讓她碰。畢

鵮仍坐在沈毅腰上,低著頭,睫毛全是流不乾的眼淚。


  沒有人知道他們究竟為什麼打架。

  大概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


  即將分別的情緒,從心底升起,扭曲、拉扯,把少年貧瘠的表達全都捲成錯位的形狀


  畢鵮被帶去保健室,沈毅被帶去訓導處。

  他們被迫分開。


  畢鵮看著自己腫起的手指。醫生說要固定幾週。那根被折斷的小指,就像他心裡某個

發條終於斷掉。回家的路上,姨婆一直嘆氣。她不知道該責怪誰。


  「好端端的畢業典禮,把我們小鉛筆傷成這樣……」


  畢鵮腳步沉重。

  他望著即將日落的天空,覺得雲影礙眼得要命。


  從今以後,他們會去不同的學校。

  沈毅不會再遞給他壞掉的東西了。


  明明終於能從「修」與「毀」的循環抽離。

  不知為何,他覺得更疲憊。


  三步併作兩步,畢鵮跑去牽緊姨婆皺皺的手。



  他放聲哭泣。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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